作者:孟 超(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助理研究员、清华大学派驻北京市平谷区南山村第一书记)
近年来,艺术乡建广泛开展,越来越多的艺术院校师生深入乡村大地,通过艺术手段参与乡村建设,传承乡村文化,改善乡村人居环境,为乡村发展注入新的活力。
但在艺术乡建实践中,也存在两种片面认识:一种认为艺术乡建就是对乡村的单向帮扶;另一种则把乡村当成试验田,希望开展天马行空的创作实验。这两种片面认识,均不利于艺术乡建的有效开展。近年来,笔者长期往返于学校与乡村之间,基于大量艺术乡建见闻与经历,认为艺术乡建应是一种双赢实践。
艺术乡建团队与参与创作的村民合影留念。作者供图
首先要当好一个学生
一年前,笔者带队前往内蒙古阿尔山开展艺术乡建,一名本科生在与老乡的对话中脱口说出“我是来振兴你们的”。当时几位老师顿感哭笑不得。艺术乡建的确肩负着用艺术赋能乡村振兴的使命,但因此就以帮扶者自居,显然是不妥的。只能说,初到乡村的这位学生还没有真正理解艺术乡建。
事实上,这位本科生的片面认识并非个例,无论是共同参与艺术乡建的兄弟院校师生,还是艺术院团下乡的艺术家,有不少人以专家姿态来“指导”艺术乡建。不可否认的是,艺术院校在文艺人才培养、艺术理论研究、文创设计智造、文旅融合发展、乡村文化振兴等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,艺术家也具有艺术创造、艺术审美等方面的专业特长,但是当他们直面辽阔乡村大地、厚重乡土文化时,在地创作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。
不少人原以为到乡村是去做老师的,后来才发现想做老师,首先要当好一个学生。因为,他们很快会发现,如果不了解乡村的风土人情、文化根脉、资源禀赋等,开展艺术乡建几乎寸步难行。比如,一些师生出发去浙江安吉前,信誓旦旦表示要为当地打造一个地标性巨型雕塑,到了才发现,那里只有遍地的竹子,不得不临时修改方案。还有,如果不能有效拉近与村民的心理距离,贸然开展在地创作也可能会处处碰壁。比如,在一些村庄,艺术团队刚进村时,因为村民不了解情况,议论纷纷,还没开始艺术创作,就有人指责“瞎胡闹”。
因此,有经验的老师往往会要求团队成员首先要当好一个学生,虚心请教、耐心讲解,一方面深入了解乡村情况,做足准备工作;另一方面融入群众内部,做好艺术普及。比如,在“2024北京平谷南山艺术季”中,一些带队老师要求团队成员每天到老乡家里串门、吃饭,在与群众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找到艺术与乡村的最佳结合点。而在“阿尔山乡村艺术季”期间,创作团队分别寄宿在不同的老乡家里,很多队员经常跟着村民去吃酒席,不仅感受村里的婚丧嫁娶习俗,而且借着集体活动尽快摸清村民的艺术需求。在此过程中,他们与村民打成了一片,不仅取得了信任,而且完成了艺术乡建的前期普及动员工作。待到艺术乡建进入实践阶段时,很多师生不仅学会了当地方言,还能熟练驾驶村民的三蹦子、拖拉机,使用各种各样的农具、工具。情况了解了,需求摸清了,视野开阔了,思路打开了,他们的在地创作自然就水到渠成。比如,艺术团队本来想画维纳斯等西方艺术形象,而村民则希望画自己熟悉的历史人物,通过沟通,可能会在风景画、村庄元素等方面达成共识,既兼顾艺术创意,又回应群众需求。
以帮扶者、专家自居可能会导致项目难以开展,以创作实验心态开展艺术乡建则可能对乡村带来更多负面效应。有些艺术家在参与艺术乡建时存在另一种误区:把乡村当成私有的试验田或工作室,践行艺术理念,实现艺术理想。比如,在一些偏远山区的乡村,交通等基础设施尚未完善,有的组织者为了眼前利益或践行个人所谓的艺术理念,在村里置入价格不菲的艺术作品,尽管短期看对乡村有一定美化作用,但长期来看,并不能为村庄带来任何实际增益。带着这种偏见开展艺术乡建是不可取的。正如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公共艺术工作室主任胡泉纯所说:“乡村不是艺术家诗意的试验田,乡村很脆弱,少量的资本和非理性的发展,肆意妄为的艺术介入轻易就可以让乡村面目全非。”
因此,看待艺术乡建,既不能简单理解为单向帮扶,也不能片面视为创作实验。它应是艺术乡建组织者、参与者在以学生姿态深入了解乡村之后,通过艺术审美等手段,携手村民延续乡村文脉、深耕乡土文化、开展地域美学的艺术转化,进而激发村民内生动力,激活乡村振兴“一池春水”。
小朋友在“2024北京平谷南山艺术季”现场体验绘画。作者供图
艺术家成了“农民”,农民成了“艺术家”
艺术乡建其实是一种双赢实践。具体来说,艺术家通过艺术乡建,不仅能用艺术助力乡村“内外兼修”,同时也能在乡村实践中,发现新的创作题材、找到更加适合自己的艺术方向;对于村民而言,艺术家进村带来的不只是村容村貌的改变、一砖一瓦的更新,更重要的是艺术走进了他们的生活,擦亮了他们发现美的眼睛。这种双赢实践,用一句通俗的话来形容,就是“艺术家成了‘农民’,农民成了‘艺术家’”。
在多数艺术乡建实践中,艺术家与当地农民是同吃同住同工作的。艺术乡建中,在地创作的作品普遍体积较大,很多艺术家的构想需要多个工种配合完成,一些大型雕塑、巨型装置,往往需要工种齐全的施工队协助,当地村民成为不二之选。此外,一些手工艺术品不仅需要村民出力,还需要他们提供技术支持。比如,在“阿尔山乡村艺术季”期间,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团队与西口村村民共同创作了名为《连年有鱼》的大型柳编灯光艺术装置。创作过程中,艺术家对阿尔山特有的珍稀冷水鱼“哲罗鲑”进行艺术塑造,并与当地柳编非遗传承人深入交流,最终决定以柳编展现艺术构想。作品由74条“大鱼”组成,数量多、工作量大,而且柳编有其独特韧性,不易编织,艺术家仅凭一己之力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创作任务。于是,艺术家与非遗传承人密切合作,先在非遗传承人的技术指导下完成一条“鱼”的艺术创作,再反过来集中培训一批村民按照艺术家的构想完成其他“鱼”的创作,最终合力完成这个作品。这种深度合作充分体现了互相学习和彼此成就。可以注意到,在该作品的说明中,明确写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团队与西口村村民共同创作。
在地创作中,我们常常会看到艺术家与村民一起搬石头、抬木头,或独自扛着锄头、铁锹穿行于乡野,真正把自己变成了“农民”。当然,艺术家成了“农民”不但体现在适应农村生活、了解农村文化、在创作中娴熟地运用农业农村元素,还反映在未来的艺术追求上。经过艺术乡建之后,有的人开始有意识地开展乡村题材创作,有的人则改变了艺术志向。比如,有一名学生原本计划出国深造,在经过一年的艺术乡建实践后,决定深扎广阔乡村,还制定了“走遍内蒙古”的计划。他开车走到哪创作到哪,不带任何材料,就地取材、就地创作。此时的他像农民一样扎根乡村,更准确地说,他成了一个像农民一样关心农村的艺术家。
比艺术家成为“农民”更令人欣喜的是农民成了“艺术家”。同吃同住同工作的经历无疑拉近了艺术家与村民的距离。最初,村民会带着疑惑议论:“这群人过来弄啥呢?”随着接触的增多,他们的问题多了,兴趣浓了,开始意识到艺术是美的,并从村民视角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,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。需要指出的是,艺术家开展在地创作,考虑美学、话题性、技法等更多,有时会忽略当地人的需求和评价。这种共同工作的互动,让在地创作与群众需求形成了有效呼应。
村民成了“艺术家”,个别反映在职业上的转变,比如一些心怀艺术理想或有一定艺术基础的村民,在艺术家的影响下,沉睡的艺术细胞被重新激活,有些乡村手艺人还被特招进美术学院,通过系统学习实现了从农民到艺术家的身份转变。更多人则反映在艺术审美的提高上,比如很多村民一开始对艺术乡建连连吐槽“瞎折腾”,到后来看到村庄变美,村民致富,理解了艺术之美后,便追在艺术家身后,主动申请改造自家院落,并提出许多艺术构想,此时的他们已经开始用艺术家的思维思考问题。
总之,正视艺术乡建是一种双赢实践,有助于策划者、组织者脚踏实地、深入其中,将艺术乡建的社会效益最大化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4年07月24日 13版)